Skip to content

爰为结

2019-08-30 · 3303字 · 12分钟

说来惭愧,本应记录大三一年的遐思笔记,至于今日尚不足半本篇幅。但一年,确乎是我大学以来最快活最滋润的一年。如今即将远赴法国留学,适逢下午停电,不妨静坐桌前,把这一年林林总总作个了结。

济南在山东,山大在济南。

老实说,十八岁以前,济南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老舍的那篇课文,不管是秋天还是冬天了,反正是写济南的。至于山大,则是高考以后才知道。那天学校图书馆二楼大厅挤满了招生组、学生、家长。在人来人往的过道处,我走投无路,茫然四顾,猛然被母亲叫住,只见过道边摆着一张无人问津的桌子,桌子上一位老教授无聊地玩着手机,桌前垂着一块红底方布,写着四个毛体白字——山东大学。从此命运在我和山大之间画上了一根线,我沿着这根线走向前,小心地拿起宣传册。尽管面前站着该店的第一位顾客,老教授的视线也没大离开手机,他也许习惯了浙里的冷漠,他很有自知之明,哪怕在山东多么一家独大,到了浙里,也只能凑凑直隶和包邮企业的热闹,拍正心态才是最重要的。直到我们问起价钱——这是山东第一次向我喊话,往后的一年里我也深受其扰,它不像东北话的吞字,不像北京话的舌头儿,不像上海话的碎絮,而是一个光膀大汉从床上跳将起来,胡乱地披上褂子扯开房门,扑面而来一句大葱味的久等了,晃得门外的我脑瓜直嗡。费好大劲才嚼明白那根大葱,还给他我的报价。他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不仅是稀客还是位贵客,不仅是贵客,还对他们家的生意颇有兴趣,终于摆正那颗佛像般的头和我大谈特谈起来。他告诉我,以我的报价与往年行情,山大接盘绰绰有余,未来还有冲刺拔尖项目的机会。他不知道的是,佛渡有缘人,机会就是我的第一志愿。

于是从那以后,家里人开始不遗余力找我和山大、和济南、和山东的共同点。没错,就是套近乎,只不过不是和人套乎。什么我的三舅外公在山东当过兵啦,山大的某位老校长 [1] 和我是老乡啦,给山大题字的那位先生和我同祖同宗啦,对啦,山大—山东—曲阜—孔老二—孔老二的玄孙们—衢州一我,照这么说我还是皇亲贵戚。每看天气预报,外公就:喏!你山东你济南云云,仿佛一觉醒来变成济南王。而后父母亲张罗着办大学酒,硬是被我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卢瑟的事,有什么好庆祝的?”这念头,裹着对济南和山大的不屑,随主人一同贬谪。

第一次到济南,第一次见识到真实的北方。济南这座城市,有着二线城市的梦想和糟于四线城市的模样。从济南西站出发直奔中心校区,一步步接近这座城市丑陋的心脏。沿路的光怪陆离,仿佛诉说着它九十年代野蛮生长的历史。

破败的老城,逼仄的马路,看到这番光景,对新事物的憧憬与好奇烟消云散,心中的怨念越发剧烈,命运仿佛在我耳边哂笑。济南给我留下十分恶劣的第一印象。

往后的一年都茫然不已。我拼命地啃书刷题,拼命地参加活动,看书、写作,怀着种种执念,寻找意义和价值,仍抵不住空虚一阵阵侵袭。焦虑把生活熬成疲乏的汤,我喝下它变得更加失望。这段日子里我向许多人吐槽抱怨,小至饭菜,大到理想。阿姜说我很像一年前的他,西西说庸人自扰之,还须系铃人,天翔说这就是生活。

我变得挑剔、刻薄、易怒,不放过任何瑕疵喷泻我的负能量。身处在数学系,同学多少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碰上一根筋,气氛说不出的抑郁。内心的鼓躁,加之外部的郁闷,这股滞气不得不从我的说说中溃决而出,然而无论如何,它始终是我的自娱自乐,精神郁结的产物到头来使得精神愈发郁结。可谓庸人自扰之典型了。

来到大一下。晚自习以后经常和阿姜出没于北门夜市。说实话,大学以前从不光顾这种校外的小吃摊,因为小时候从一个在不干不净的东西上吃过苦头。也许是免疫力增强了,也许是这儿的卫生确实不错,我居然破戒,还流连于此。夜市摊花样很多,有肠粉、有驴肉火烧,有东北烤冷面。都说浙江人不吃辣,但生于嗜辣的衢州的我,尽管不如家乡人耐辣,好歹也该给家里争口气。于是乎要师傅往冷面里多放辣,还没说完就后悔了,火红的辣椒面染上一层,咬了一口,北方人的嘲笑和南方人的骄傲就从嘴边一路打进胃里,袭来一阵痛楚,于是没有然后了。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久居南方,未能得尝。直到咬下火烧的那一刻才真正发觉,驴肉固然好吃,但至为点睛之笔的实属驴冻。驴冻入口即化,化解驴肉的干柴,驴肉驴冻一实一虚,火烧馅料一温一凉,驴肉青椒一糯一脆、一荤一素,迥异的口感交织变幻,一只小小的火烧竟如此调和,的令人无限回味。

不过我最爱吃的还是肠粉。肠粉肠粉,最初我看它其貌不扬,一坨坨的,以为它味如嚼面。可只从学长碗里尝了一口,我就立马要了一份。只见师傅舀起一勺调好的米浆,撒舀进白铁抽屉,匀平不留空隙,撒上些许玉米粒,磕进一个鸡蛋拌匀,塞入蒸箱,五分钟后蒸熟,抓一把预备好的腊肠、火腿肠丁或者花蛤肉,再把肠粉铲出,浇上一勺秘制酱汁就大功告成了。我不舍得下筷。肠粉晶莹却不剔透,丝滑而有肉感。浸着鸡蛋的微黄、裹着玉米的清香,裹着里头满满的花蛤,溢出浓郁的酱汁。真吃到嘴里时,米食居然还能有这种口感?比凉皮糯,比年糕筋,与油烹的相比更不消说。这家的肠粉生意这样好,其他几家相形见绌,有时甚至忙到要叫号的地步。如此繁忙却只有一个大叔在经营,又是报号,又是询问配菜,还要指引学生扫二维码,一刻也不停。手上还管着四个蒸屉,浇浆、打蛋,记着谁要什么菜,就像四缸发动机同时分配四个冲程,却只他一个人干。遇到老猾的常客,师傅总是欣然多添半勺酱汁,双方心照不宣,这酱汁正是肠粉的精华。后来我回到家里,发现我妈单位楼下新开一家肠粉店,那肠粉只有玉米和腊肠,还有两棵白菜,肠粉也少毫无份量,酱汁也更无色泽,一副惨谈象。我和我妈试了试,大失所望。于是我搜了搜广东肠粉到底为何物,结果发现原来肠粉源于广东。它本应是包裹馅料的一层薄皮,在山东大叔的手中却变成了主角,虽称肠粉,却只借其名,全没了本来样貌,这一迁移,变得好吃又划算。

等到我大二返校,济南正在创文,把北门的夜市彻底取缔了。不知为何,从大二以后,地摊王关门了,清江鱼馆拆迁了,巴蜀排骨也搬走了,多出一摊网红炸鸡店、奶茶店、冷饮店、米线店。奶茶和冷饮我本就不喜欢,炸鸡太油腻,至于各种米线、面店,它端上来的是一碗工业流水线生产的组装品,你都能一件件拆解它——肉是兑的、汤是兑的、菜是兑的,面是兑的,碗里没有调和的一致味道,而是互相排斥的混合物,同而不和。所谓快餐,不仅是吃的快,其生产也仿照工业大生产,各种快餐门店只不过是将其装配零售的产业终端罢了。在传统的手工业被大工业取代的浪潮下,这手艺人被网红家的代谢只是一个缩影。

大三以后,很多事才想通,要不是某些小插曲,也许要该想通了,可是谁知道呢;也许这些小插曲始终等着你。

大三的时候,才知道学校旁有个百花公园,就隔了一个街区,我却从没注意过——我是个死宅,往西去过大明湖、千佛山,往东从来没涉足,以为算荒郊野岭了。

某天晚上,我、西西、老余三人相约去百花公园,公园很黑没多少路灯,又是第一次去,七拐八弯路也不认得。忽然在树丛间看见耸立的知新楼顶的大钟,觉得很美。西西走路,我俩跑步,大汗淋漓,他泡了一小杯百香果茶,被我们喝得一干二净。回来途中买一袋巴蜀排骨,只要半斤肉条,又香又鲜转眼吃完。

食堂也好吃起来了。以前从不吃的胖圆馒头,现在嚼得津津有味。西红柿炒蛋一周吃五顿,还是没得选。二楼早餐的呱嗒很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早起的动力。一楼也是这样,最早是三毛的小米粥,然后是五毛的大米粥,晚点是八毛的紫薯粥,再晚是一块的黑米粥,越早去越实惠。此外地一的猪肉馅饼,肉夹馍,西红柿鸡蛋面都是我早餐的不二之选。中餐和晚餐蚝油生菜很香,就是不常有,胡萝卜茄子土豆什么的都太油,而且我偏爱青菜,于是我就常吃小白菜、大白菜,爽口多汁。至于荤菜,以前顿顿小鸡腿或排骨,到了我临走的五月份,突然上了鱼,虽说不是南方的鱼吧可毕竟是鱼啊!加之猪肉涨价,我立马改吃鱼。那鮰鱼鱼肉鲜嫩,鱼皮肥而不腻,每顿半斤,这鱼相当紧俏,刚端出就排起长龙,一扫而空。高考阅卷那会儿还得和阅卷老师竞争,对着中午拖堂的老师是又急又气。

后记

此文未完成,亦不妨录之。

正式落于纸笔的遐思笔记,到此实已完结。诸位已经看见了,关于文思枯竭,文心怠惰,文气佶屈聱牙之类的牢骚已满腹。

而由此到今这四年间,我的思想又在剧烈的挣扎与变动中,“我一开口,便觉得空虚”。只好重又转向历史、政治、哲学、人生,不倦的吸取文章、视频、旁人的经验。面对它们,我一次次敞开心扉扪心自问,期间感言未曾再勾连成文,仅流于随想而已。

其实自遐四以后,写文章心力便大不如前,似一种不自然的律令折磨。这主要是因为我母亲觉得写作是个好习惯,应该加以保持。可我知道自己文章几斤几两,“为赋新词强说愁”,久而生厌。在这律令与厌倦拉扯之间,我渐渐封笔。而如今提笔之际,便再无所谓文思枯竭,惭愧云云。毕竟这种惭愧,好似把生活区分为写作和非写作两个维度,前一个是高尚的而后一个是无趣的,为不能从后一个无趣的维度超脱进前一个高尚的维度而感到惭愧,实在是十分可笑,须知生活处处充满奇迹,而不需要借助写作刻意营造某种奇迹,其为记录云云亦是一种律令,因为遗忘并不是过错——眼前的奇迹本已需要我全神贯注,又何必眷恋过去?


  1. 即华岗,浙江龙游人 ↩︎

返回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风沐面,若水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