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开年首篇拖至如此之晚,心甚惭愧。前文已提到对新年一事极不敏。考试周一过,蒙头大寐至六点不觉醒来,初醒之际心若有所动。自高考结束后,自觉思想受到了大幅剪动,对历史的怀疑,对初衷的迷惘,对深刻感知的钝化,对一切存在的怀疑,变成了我坚强外表下无法支撑的软肋,只要稍深的诘难就能使它瓦解,从而化作空洞的痛苦。
但初醒之际所思,是我唯一能确言的痛苦与快乐——生命。昨日母亲问我是否已经二十了,我辩说十九,两人争了一番周虚岁以后,我带着盼自我安慰的语气说:“一打头的年龄我还有一年好活呢。”
人一定是有价值感的,它时刻考量着单位时间你创造的价值,并给你带来成就感与继续的意义。岁月的蹉跎会令我沮丧,时间就快过去二十年了,而我似乎还在败毁我的青春。
出于好心的朋友劝我不要思考这些,但我感觉我的心灵已浸透了这股气质难洗去。这世上已有许多事物使我疲于追寻(因为我的信仰里没有绝对真理),但生命与价值还在牵绊着我使我不忍遁去。自杀是不可能的,但像僧尼一样彻底入空门也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我实在不觉得成天敲木诵经有什么价值可言。
我对西西甚至到了一种崇拜的地步,因为他会许多乐器、会编曲甚至还会油画,还泡过四年化学实验室。而我感觉这二十年除了看了些肤浅夹边的书,使我的心灵染上了这种怪诞的气息外,一事无成。
此间能者众,鄙身何处容?
一
纪念碑
都说碑是为了纪念
人们建了一座又一座时间之碑
目的早非纪念时间
而希求被时间记念
一天
墙的一天是
黑红白红黑
旗杆的一天是
长短长
太阳的一天是
发光
你的一天呢?
你的一生呢?
二
雾洋上飘着几只船。
“为什么不闭眼?”
“我不甘啊,还想再看这世界一眼”
“想看什么?”
“我要看看我的那些预言到底有没有实现,啊,社会地理学……我等了一辈子……”
“打住。我还以为是孩子的笑脸、情人的碎发和老人的眼睛——也有说要看仇雠的咽喉的……这在儿你还是头一个这么说的。”
“那我是不是很古怪?”
你非要这么想咯。”驳夫努力在大雾中辨清方向,没有注意他脸上掠过的一丝笑容。
“此岸的人都说我古怪,妻子孩子都不例外,我觉得能懂我的人都在彼岸。”
“有意思,你一口一个此岸彼岸的,才上船就一副经验之谈的口气,之前是没少想这事吧。”
“是啊。”船客叹了一声,点点头,颈椎有点发咔。但驳夫连余光都不触及他一下。
“那我恐怕你在彼岸也会继续受着这种待遇。”驳夫像是很不客气又无奈地说。
“为什么?”船明显的向后颠了一下。
“因为像你这种古怪的人只会被送到古怪的人里去,而古怪的人只会觉得别人也很古怪。”
“你怎么知道我会被送到哪里?你又怎么作出那样的推断?”船颠得像只碗。
“我确实知道。”驳夫努力地使船平稳下来。
“你只是一个驳夫而已。”
“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我可是著名的科学家,做出了许多可贵的预言……”
恐怕没几个人承认吧,好就算你有身份有地位,那也都是此岸的事了,此岸的事在这儿连历史都算不上,你现在没有任何身份,可以说连个驳夫也不如。
“你,你…”船剧烈地摇晃起来。
“够了!你没必要这么生气,此岸思维在这儿不顶用,我顺着你的话说,你还是反被此岸误。要是船翻了,就会掉入这汪洋中……”
船客噤声了。
船安稳下来,像在雾洋的怀抱中沉沉睡去了。
三
“王爷,人接到了。”
“好,那你先回去吧。”
船客被左右扶到了椅子上,“这是王爷。”
“好现在是新民注册。你是谁?”王爷提起笔,身旁的书僮卖力地研墨。
船客似乎还没从驳夫的那句话中清醒过来,刚想开口说“著名科学家”又咽回去了,喉节鼓动着。
“好吧还不愿说——我替你说:”小僮把砚台王爷搬到面前,“你是著名科学家,做出了许多可贵的预言,对吧。”小僮瞟了他一眼。
“嗯嗯,”科学家的眼睛忽然亮了,头也点得咔咔作响,“您怎么知道的?”
“像你们这种死不瞑目的人,彼岸收了多少晦气,我们都要重点关注。”
“你们还讲晦气……”科学家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敢张声,嘟哝了一句。
“当然。彼此的感觉是相互的,你来到这边要习惯这边的思维。”王爷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小僮脸上也划过一丝笑。科学家觉得如果王爷不在,小僮也会重复一遍这话。
“其实你除了这点,也没有多少值得关注之处,所以你现在就已正式注册了。但在你定居之前,我们要把你所以最大的心结给了了,和此岸完全脱离关系之后,你才会清空身份,那时才算正式进入彼岸社会。”
“什么?我还能了了我的心结?”
“就是你死不瞑目的原因啊,不把这事儿了了,彼岸世界是不会收留你的。”
“那也就是说我的愿望在此岸能实现咯?”
“大错特错。都说了不要此岸思维。了心结办法有很多,那如果你的心结是长生不老我们还会把你送回去?你别瞎想了,现在先回到临时处所休息吧,我们自有办法。”
临走时,科学家又不免多问一句:“你们帮我了了心结,有什么代价么?”
王爷没睬他,被左右搀起扶进内厢,留下收拾文具的小僮忍不住说:“你会感觉到的。”
四
住进临时处所几日,科学家觉得非常无聊,私自溜出来,走到一片小树林中。彼岸的世界和此岸没什么不同,以致一阵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就走在家边的小树林中。
前头出现了许多石桌石椅,有一张石桌旁围满了人。若是此岸世界,清晨这个时候常有人下棋。科学家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人了,看见这么多人总不免好奇凑过去看看。
他拨开人群,问问身边的围观者。:“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
“下象棋。”一个说。
“啊我挤进去看看。”
“你小点声,别惊动了这群绅士。”
科学家挤了进去,他发现红方白发白眉白胡须,有种仙人的感觉,白方则是一副西方面孔,两撇八字胡十分惹眼。象棋上刻的也不是汉字,是一些奇怪的图案。
仙人夹起边兵,往前拱了一格。洋人则顺着撤回了他的卒。
“唉,你的卒怎么能往后退呢?”科学家脱口而出。洋人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科学家,所有人都朝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人是谁,谁放进来的?”一个绅士说。
“啊,孔先生,是我。”
“柯西,你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古怪的人打扰二位的棋局呢?”
“孔先生,我想柯西不是故意的。”
“欧拉,柯西的监护权在你,你也好好教他明辨是非。”
科学家显然被这几个人的称谓惊到了,没有听见孔丘的诘问。
“哎,我问你话呢,你哪儿来的?”
“好了好了孔丘,现在我反觉得你有些吵了,让这位先生在这里看吧,”仙人转过头来,“不过要记得规矩,不能说话。”
科学家点点头,尽管心里充满了疑惑。
“冲之,现在轮到谁下了?”洋人问。
“我。”
五
我们带你去见王爷。”守卫一进门说。
到了王爷的阁房,科学家坐了下来,王爷径直说:“知道平行世界吧?”
科学家点点头。
“我们带你去一个此岸的平行世界,在那儿你的心愿实现了,但愿你能了了你的心结。”
“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啊?”
没人睬他。
六
来到平行世界以后,科学家有种重生的感觉。尽管彼岸世界和此岸很像,但科学家仍十分不习惯彼岸的古怪,哪怕是平行世界,此岸还是给他一种难以言明的亲切感。
但周遭的建筑看起来和自己年轻时的风格差不多,大概是四十年前的样子吧。
迎面走来一个路人,科学家忙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凑上前问:“听说这里有人搞出社会地理学了?”
那路人白了他一眼,没睬他。
科学家一拍脑袋:“也不是所有都知道哈,我犯蒙了。”紧接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社会地理学是他二十岁的猜想,四十年前也才三十岁,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人做出来呢,他怀疑王爷在哄他。
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老人家,您刚才是说社会地理学么?我没听错吧?”
科学家只是点点头,怀疑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啊呀,太巧了,我现在正要去参加一个关于社会地理学的报告,我一个同学在他的博士论文中设想了这门学科,作了充分的研究,这是他首次宣读他的论文,社会地理学我个人是一窍不通的,没想到除那人之外还有人懂,要不一块去捧个场吧?”
科学家愈发觉得奇怪,但看他一脸真诚的表情,就顺着话说:“其实我也只知道皮毛而已。”
“没事,一块儿去吧。”这时年轻人的电话响了,“我马上就到,我和你说哈,巧了,我刚在路上碰见一位老人家,他也张口一句社会地理学。你报告还没作,居然已经名声在外了。不过也真是,现在的老人家越来越好学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科学家脸热起来,不知是滑稽还是羞愧。
七
台下一连两个小时的报告,台上的博士连口水也没喝。台下一直也是鸦雀无声,但听众按捺许久的激动之情可以从最后雷鸣般的掌声中明显地觉察出来。科学家的额头上也沁出密密的一排汗来,他感觉生前从未如此畅快过,博士说的内容正是他所期望的,分毫不差,他庆幸遇上了知己,感激王爷给了他如愿的机会,尽管他提出了许多猜想,没能都看着实现,但其中社会地理学作为他最自豪的猜想,如今实现了,他很欣慰。
到了提问环节,科学家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站起来问:“睿智的博士,你真是天才,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那么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体系的全部的?
听众们吃惊地看着他,面对这冒失的老人家,博士用目光询问他身旁的同学。同学点点头,对着口形说:“就是他。”
博士拿起话筒:“请老先生平抑一下心情,请坐。这个问题问我的想法,那我就分享一下。其实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概念,那时我还没想了很多其他猜想,但我不敢贸然发表,便逐一研究了这些想法。过了一年,我发现其他猜想要么是错的,要么非常难以判别,只有社会地理学有研究价值,于是我硕博都专攻这个方向,如今成功了。”
科学家感到头皮一阵麻木,当他透过老花镜看到博士左颊上的那块熟悉的胎记时,彻底昏死过去。
八
醒来时,科学家还是坐在,注册时的那张椅子上。
“感觉如何?”王爷问道。书僮把笔递过去,然后偷偷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我…”科学家老组纵横,乞求从王爷嘴里得点安慰。
“所以你的心结了了么?”王爷那表情似笑非笑,那小僮,像是猜中谜语般开心。
科学家仍啜泣着,摘下老花镜抹起眼泪。
“我想你是了了的。”王爷有些得意,“别哭了。鸡汤我是不会喂你的,但有碗孟婆汤还是请你…”
“我还有个请求——”科学家缓过神来,带着鼻音突然说到。
“哦?”王爷刚提笔要签收孟婆汤,略带不满地抬起头来,搁下笔,“怎么?”
“我想见见彼岸的我,平行世界的那个。”
“有必要么?再说你以后会见到的,我想这两天你已经必要见过不少人了吧。”王爷在簿子上打起勾来。
盯着眼前这碗孟婆汤,科学家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可笑,他端起来开始喝汤。
他喝到一半的时候,王爷突然来了一句,“如果我说你已经见过了呢?你信么?”
科学家没睬他,喝完了剩下的汤。
小僮笑了,王爷笑了,科学家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