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文所说的表现欲,其实是一种表达欲,简单说来就是与他人讲话的欲望)
每个人都有表现欲,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如若你本身就是交际圈的焦点,对此便可能不以为然。因而那些从表面看去沉默寡言的人,我敢断言恰恰是最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人。不论你是否知晓,他的表现欲一定在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得以宣泄。这种人在宣泄其欲望的时候,常会表现出过度的热情——谁也不想放过这来之不易的表演机会。作为受众之一,我原先对此是大为惊讶。惊讶其“冷静”的表面下怎隐藏着这么大的波澜,后来我发现这种人和物理上的过热水很像——乍看是平静的,如一杯凉茶,但只要稍稍搅动,整个体系会瞬间暴沸——人心中郁积不论积极或消极的想法,不会自行消失,唯有一吐为快。
[也是突然发现也许中国古人早已发现这个事实,快字的右半边是“夬”,这也是“缺”字的半边,是否意味着掏空了心中的郁念,心情就愉快了?]
而这一吐为快的对象,区分了不同的人。有如我一样以随笔作为对象的(大概在遐四中我曾提到我写作的目的就有记载我多余的思绪这项——几年后和我这篇文章的主题也衔接了起来),有诉诸歌曲的(所谓言为心声,亦有以唱歌为发泄的,拾人牙慧、借言抒情也很有效果),有诉诸运动的(过多的杂念与所谓过剩的精力性质相同,消耗体力与之殊途同归)然而仅凭以上这三种活动宣泄郁闷远远不够。我不知道是否这是一个必然结果:缺乏与他人的交流——即社交活动将导致抑郁。尽管人最爱的是自己,但他还需要除他之外的人的关注——多么犯贱啊,我们需要一个不同的声音与我们共鸣,却不允许这声音与我们相同(否则无趣),也不允许它与我们唱反调(否则敌对),如何才能把握这种微妙的平衡呢?更何况命运被动地赋予我们周遭的音律,它无法协调这平衡而我们又如此易变。因而“孤独长在,缘分难求”。
但该发泄的还是得发泄,也许对象并不是那个美妙的意中人。人们采用择中的办法,一次说一点,寻求治标不治本的镇郁疗法。这就表现为泛滥在“松弛社交圈”内“不痛不痒”的行话,这些语言是被刻意处理过,以适合每一个听众,它的目的亦不明确,只是一块敲门砖(敲开深度宣泄的对象的门),既然这样,它就要适合置于每个人的门口而不显突兀,从比喻翻译回来就是它要令每个人都能听下去,但这样的结果就是牺牲了观感——尽管不刺激却也无法深入人心。
然而在大学时代,你很难找到那个理想的倾诉对象,越长大越孤独,能找到一个合拍的人就越难。这是因为成年以后的世界观基本定型,若非从小相识、共享同一个青春的成长环境,遇到一个相仿的人条件苛刻,但这条件也不是独一无二,只是更多时候我们倾向于回归以往的友谊,探索新的关系需要付出太多精力了,且其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因而有些时候,交谈会陷入一种不顾对象的尴尬境地,他忍不住想对你说,你不想听可又不忍心拒绝。拒绝一个怀有恶意或素昧平生的人毫无困难;但要是处于这种言不由衷的境地才最不堪其扰。
惹不起躲得起,交往中微妙的表情与举止,每个人都极为敏感。眼神偏离——“不感兴趣”,坐立不安——“不耐烦”,不断看表——“不耐烦”,直到察觉以后,他便意识到“破冰”失败了——你对他并不感冒。每一次失败势必使倾诉者更为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人们的关系变得更加貌合神离。极度过敏者甚至检讨起自己来,认为是自己赶跑了对方,实则我们都要明白与人交往的禁忌,没有什么“亲密无间”,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如果非要冠以“孤独”二字,那这也是必要的孤独,另外,凡必要的就不是消极的。
但这也确确实实令那些尚未醒悟的人吃了苦头,他们认为无论友情还是爱情就是形影不离——疯狂的把自己的角色塞进别人的演出里——用喧宾夺主来比喻这种错误再合适不过了。人们只有被需要时愿意付出,也只有在需要时愿意接受,除此以外,爱与被爱都是空谈。父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孩子,但孩子并非时时刻刻都愿意被父母惦记,这种龃龉便是大多数家庭矛盾的缘由。这和孝不孝顺无关,这是人的本性。我一直用“贱”来形容这种本性[其实这是道德之外的,但无妨用“贱”来表达人性的这种缺陷(与我们所期待的理想的可预测的性感情间的鸿沟)],他此时需要与被需要的想法会无缘无故地发生巨大变化,从而彼时判若两人,尽管人类的“礼貌”使他尽力掩饰这一点,但眼神和语气暴露了事实,你的直觉能捕捉到这一点,你为他言行不一而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人家没有明说,不想挑起争端,你又何必揭那个锅盖呢。
关于情绪的乖戾性,我还想补充一点,人们自己也苦于自己情绪的善变譬如发怒,有时只是无名业火,却伤害别人致使别人远离你,可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他,一旦这怒气消失你就涌上一股和好的冲动,但这时你陷入茫然——他是愿意和好呢?还是情愿接受你前后一致的事实——即他会不会对你的突然转变而萌生新的不满?因而大多数情况的总结你不敢轻举妄动,这便导致局面僵持不下最终冷却。(这也不止于因一方生气而双方停止交往的情形,而是一方觉察出另一方的不满,不愿自讨没趣[没错我说的还是我单相思])
这些部分是我单相思的切身经历的总结,我体会到自己的感觉,同时又从她的言语揣摩出她的心思——这种揣测是八九不离十的。有句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并非女人如此,人人如此,无非这种心思在浮上言行举止时,是被修饰的程度多少罢了。这也是我前文提过的,感情是一种社会制度,为的就是修饰那实际瞬息万变不受控制的乖戾情绪,否则交流想要达成一致便不可能,因为那样人人都会缠进对方抛出的情绪乱麻中。然而这种制度却误导人们认为人们的感情都是理性的,殊不知人们在遇上人物事时会本能地产生好恶,又怎么可能与理性相关呢?所谓解释,也许真的只是打圆场罢了,又有几分归因呢?
二
接下来我还是说些具体例子吧。长期浸淫学术的人总会陷于“抽象陷阱”,这一面是受发现了普遍规律的学术虚荣影响,另一方面当人们发现一个“规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拿周遭事例去套,那么这规律之奏效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心理作用亦未可知也。
西西曾私下里和我半开玩笑地说,“畅畅是真垃圾,于是人人都可以踩他来获得快感和存在感。”这话一点没差,人们都喜欢在别人面前建立一种优越感来取悦自己,但畅畅真的“垃圾”吗?其实不然,他其实早就领悟到了这一点,说“我就是整个数学取向的灵魂。”这句又能再次招来黑点的话表明他已默默接受了这个角色,这个继续整日挑逗大家,吸引嘲讽的角色,心照不宣地为大家带来快乐,已然成为维系数学取向这个小圈子的灵魂人物。
黑畅畅黑得最厉害的人,也免不了想天天围着他转,这与役物反被物役很像(尽管人们反感这种包含尊卑的比喻,但我这么用并不管何人的情绪,因为我用这个比喻只是我觉得恰当),因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尽管畅畅是数学取向地位最“低”的,甚至连“人”都不是,是取向里所有同学的“儿子”(这些标签并非逻辑上一致,不是人,却是“儿子”并不搭界,就事论事而已),但事实上要是没有他(更准确说是这个角色),数学取向的社交会冷请许多(尽管没有个“畅畅”,势必会有人来顶替他的角色,这是我马上要说的。)
[我也免不了总是要找畅畅陪我吃饭,当然对于他这个“三陪”万人迷来说,他也总是“身不由己”被拎出去和整个数学取向一起行动(这里整个也只是一种修辞),但这正好给了我反思的时间,减少我对他的依赖,同时也正如我前文已感悟的,(当然这段经历也贡献了我的感悟)保持距离是维持友谊的秘诀。][一段关系首先得平等才是能可续。而平等便意味着双方平等的需要与被需要,不平等势必造成一方的殷勤与另一方的轻慢,最终不堪其负的破裂]
我之所以在前面有想把畅畅这个事例抽象至规律层面,是因为我发现似乎我所经历的每个社交圈子都符合这个特点,有一个“活宝”角色,他能毫不忌惮地挑逗这个圈子里的任何人,同时别人也不忌惮“骂”他或说回击他。(大家都懂这个骂的含义,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地词了)因此他成功地维系了这个圈子的运转,因为,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个圈子里有些生疏的关系全凭他连接,就像电话局一样。因为两个生疏的人站在同一面旗帜下,这面旗帜就是“骂”那个活宝,有了共同理想才有了二者的联系。
比如“三巨头”,尽管只有我、C、F 三人,仍不乏这一特点——C 就是那个活宝,敢于挑逗我和 F,而向他我俩也回击。但我俩之间很少挑逗。这就让人觉得我和 F 的交情,C 在其中起了很大的维系作用。严格说来,一组三人关系是由三组双人关系构成的,在这样的分析下,我和 F 的那一组“感觉”较弱,且似乎无法避开 C 的影响。(关于三巨头启发我的友谊结构我会另文再说)
而高中班里就更为明显了——有个人见人爱的阿花。可以说没人不喜欢他,处于全班交际圈中的焦点,他维系了整个班的友谊。阿花也是经常被黑的最惨的那个,但他不经常黑人,在被“围攻”的时候通常欣然接受或能化黑为白,偶尔也作出蹩脚的反击致使黑他的人都常被逗笑,不忍心再说了。
给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万人迷”之所以惹人喜爱的原因:他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这些快乐常是在语言打架中获得的,一个人狼狈的样子总让人忍俊不禁,但并不是人人都经受地住他人的取笑,只有最放得开的人得以胜任这个角色。同时,这个人还必须具备“瑕疵”,这样才能贻人口实大作文章,试想那种圣人、伟人,身居庙堂之上的刻板印象,会令人觉得遥远而无趣。
所谓语言打架,多半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我们不能否认,人在闲居之时说得几乎是废话。但这些无聊的对白恰恰是友谊的黏合剂(甚至是所有亲密关系的黏合剂)试想你与长辈、亲属之间的谈话内容不总是轻松愉快,因而你的态度也会认真严肃;反之亦是。你对一个人的态度取决于你们之间交谈的性质——这便说明了为什么幽默的人受人欢迎。
打架的前提是双方互握住对方的把柄,熟稔对方的短处。因而产生了一个悖论:人们总喜欢呈现自己完美优秀的那一面,殊不知维系一段亲密关系的秘诀在于暴露自己的缺点。因而吸引爱人的策略在维系感情的过程中并不适用——这就导致了“初恋”的失败——无论是崇拜、炫耀还是守望最终都无疾而终了——大概爱情的秘诀就在于“逗弄”,尽管态度是认真的,但挨过无聊的时光就必须要以“轻慢”的姿态对待,而且“逗弄”是建立平等关系的手段,它证明双方都半斤八两,从而能享受平凡的爱情。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说白了爱情就是每天你都想敲一下我的脑袋而我都想刮一下你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