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形而下学的终点,形而上学的入口;最神圣的庸俗,最沉重的肤浅
释读
场域论:1。秩序。天经地义。
本体论:4。罪(sin)。混乱、世界充满违背秩序的问题。罪恶打破了秩序引起复仇主义。在复仇主义者看来,整个世界、历史都不应该发生。从存在论上应该被抹除。
认识论:4。羞耻(shame)。看一切对象感到羞耻,自己(大仇未报)、仇敌(恬不知耻)、看客(熟视无睹)。
目的论:4。牺牲(sacrifice)。牺牲仇敌(生命)、牺牲自己(生活目的)、牺牲中立的世界(作为秩序铺设自身的工具)。
批判
1-4-4-4 放弃了 1-4-4-3 中仅存的目的论维度,而任由场域论的秩序支配自己。它不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者起码在某个维度上妥协,没有彻底的沉浸(indulge)、嵌入在其中。而 1-4-4-4 彻底将自己捐献给秩序,秉承着唯一的意志行动,只有一种可能即复仇主义。
1-4-4-4 其实取消了后面三个维度,只剩下场域论的 1,即符号学秩序,它其实是符号学秩序对主体性的复仇,表明了主体的贫乏,符号系统像病毒一样彻底支配了复仇者。
1-4-4-4 是一种紧急动员机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被当成最后手段使用。动员会议中的主导意识形态,保证所有个体的整个符号学能量都被征召出来,系统的秩序彻底贯穿之,是透支性的。
1-4-4-4 其实就是 1,是 1 的四重分身,后面 3 个是取消意义的,1 贯穿全部,剩下的都是工具。场域论是神圣的(Sacred)同时也是世俗的(Secular),二者在此短路。这种神圣是血色的、惨白的、灰暗的、消极的。世俗的神圣性分为罪、耻、牺牲三个维度,同时弥漫在主体、仇敌、世人中。由此可见场域论中的秩序并非机械、僵死、中立的,而是非常鲜活的,只要有事件击中秩序的软肋,它瞬间就会分化延伸出所有维度,把一个人的生命力全部动员起来,使其处于绝对紧张、充实当中。复仇者的整个符号系统(神经系统)全部被征召,而一旦大仇得报后就会感到无限空虚,因为在复仇过程中其余一切维度都被击穿,再想重新整合非常困难,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复仇主义者有两种契机脱离行尸走肉的状态,随后通向宗教(1-2)或形而上学(2)。这取决于如何看待复仇中牺牲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真诚的通向这二者的必经之路。只有整体被符号系统贯穿、征召,否则无法发现秩序里的裂缝。秩序有倒悬之危、随时可能裂开,主体看到世界秩序里的裂痕,认为自己对裂痕要负责【自己不仅受到了秩序的苦,自己也是塑造秩序的一部分】。
对牺牲意义的理解
- 让大他者赐予好处、维持秩序的良好运行:祭祀上天。牺牲最原始、庸俗的含义。停留于 1-4。
- 维持大他者的存在的幻象。人类只能通过共同体的仪式让所有人相信大他者存在,而且付出的代价越大越相信:祭祖。祖先赐福、害怕祖先受苦。高贵的谎言(Noble Lie)牺牲哲学家的真诚维持共同体秩序。通向 1-2。本体论上二分为:神圣(创造者,牺牲的意义的保证者) VS 世俗(待被牺牲的)
- 为自己牺牲自己。宁愿放弃自己的符号学位置,证明这个秩序是分裂的、有问题的,但还不能证明大他者不存在通向形而上学(因为过程中牺牲了自己,所以无法进入观念论)。复仇者意识到哪怕消解我所有的符号学意义,我也要使得复仇和再复仇的循环不必继续下去(唯一的胜利的复仇是打破复仇循环),自己支付全部代价。
三个为自己牺牲自己的例子。基督、哈姆雷特、俄狄浦斯,三者终结复仇循环分别对应着神圣分化出来的三个维度:牺牲、耻辱、罪恶。
俄狄浦斯:德尔斐神庙内,俄狄浦斯因为拉伊俄斯粗暴的态度就一时冲动杀了他,进入复仇的循环。忒拜城因此失去国王,而他成为忒拜的英雄而成为国王迎娶生母,上天为了惩治他而降下灾愆,他的生母伊俄卡斯忒因羞愧自杀。他最终选择抛弃自己所有符号学身份、戳瞎双眼终结了自己身后可能产生的新的仇恨。俄狄浦斯的自我牺牲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他所要复仇的对象(它成为仇恨实现的一环,即弑父娶母),一切悲剧的起源都是他自己,复仇者与复仇对象短路了。因为他在酿成恶果时是不知情的、是被诅咒和神谕带来的命运操纵的,所以他可以通过放弃自己的一切来终结仇恨。
耶稣:耶稣说“如果别人打了你左脸,你要把右脸伸出来也给他打。”这句话的含义不是逆来顺受,以换取死后升天堂。这种庸俗解读把耶稣当成了受虐狂。实际上是如果你被打了左脸,如果你再打回去,岂不是你的右脸也要被他打?(或许有的人会说,如果复仇者足够强大,就不会被对方复仇。然而现实是,血亲复仇的无限循环恰恰就建立在双方的这种幻想上。)停止这种循环的方式就是我自己支付适当的代价超越你打一下我还一下的逻辑。这种冤冤相报的循环被终止的方式最鲜明的体现就是耶稣受难。
齐泽克对耶稣受难的解读:耶稣作为神之子牺牲了他自己,就是要向世人表明牺牲本身无意义。耶稣是神之子,他就是神之意志的化身,那么他牺牲给谁呢?他恰恰是告诉世人:牺牲本身没有受体,所谓承受牺牲的大他者并不存在。所谓的“罪”就是相信“罪”存在,相信有“罪”存在才是最原始(original)的罪。我用自己无谓的牺牲向你们证明,没有大他者命令你们赎罪,你们要超出“罪”的逻辑,根本没有“罪”。我现在就是大他者本身,我牺牲自己给谁呢?所以对耶稣之死的真正理解不是耶稣牺牲自己为众人赎罪,而是耶稣根本取消了“罪”的维度。
正如达摩祖师的故事:“我心未宁,乞师安心。”曰:“将心来,与汝安!”祖曰:“觅心了不可得。”曰:“与汝安心竟。”也就是说没有“心”这个东西,不安是瞎想的。基督的牺牲本质上也是这种辩证法。
哈姆雷特:其母亲和叔父私通,谋害了他的父亲,叔父也抢夺了王位。他在复仇的过程中牺牲掉了他所有的符号学认同,他的母亲、恋人、兄弟、朋友、长辈,最后是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有误会、愤怒、痛苦、迷茫,最后整个丹麦王庭几乎全部死光,他复仇的意义本身也被全部瓦解掉了。
如果说俄狄浦斯的牺牲导向一种对命运、神谕、诅咒的神圣的愤怒(rage)的话,那么耶稣基督的牺牲就是一种对世人的神圣的爱(love),最后哈姆雷特的牺牲指向的是就是智慧(wisdom)。
进入形而上学只能沿着哈姆雷特这条路,因为他抛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存在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在这句话里系词 be 的三次出现(to be、not to be、that is)阐述了四次进化。在第一阶段它只是单纯的一个 to be;在第二阶段具有了否定性 not to be;在第三个阶段它有了一个“定在”(dasein)的维度,具有了指称性和一定的确定性;最后从 that 进化成确定的 a question。Question 这个词就是 quest(求索使命)的名词化。“问题”就是“我们探索的内容”。question 和 problem 不同点在于前者是主动的质询而后者是出现了毛病、矛盾、不一致性,等待你去发现并解决。
哈姆雷特从知(good、knowledge)到行(deed)的过程中(哪怕他的“知”出于善良的动机)始终是一个犹豫的、阻断者的形象。他知道自己的叔父是杀父仇人,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干掉他的叔父,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是无法下手。他必须经过背叛母亲、背叛恋人、背叛自己(他的装疯卖傻)以及最后自己的死亡等等阶段才能作为一个中介者让知识、善良的动机变成复仇的行动。
当父王的幽灵出现并怂恿他为自己复仇时,哈姆雷特被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所困扰,让他无法毫不犹豫地替父报仇。(当然,生活在公元 8 世纪哈姆雷特按照历史规律不可能拥有现代性意识。但莎士比亚生活在 16 世纪与 17 世纪之交,将早期城市资产阶级兴起时的时代精神注入了哈姆雷特这个古代人物形象中)因为他意识到至高的王权存在,就一定会出现觊觎王位而铤而走险的叔父,也会出现与叔父媾和、沆瀣一气的佞臣,还会出现和母亲一样被封建伦理道德、繁文缛节所束缚无法得到幸福之人。每次王权的交接、王位的更迭背后都会暗流涌动,随时会掀起腥风血雨。最后,一定会出现不得不背负复仇“使命”的哈姆雷特。他知道如果单纯杀死叔父,自己上位,也无法阻止“母亲”“叔父”“佞臣”“自己”这些角色的出现,而陷入复仇循环。他不知道如何跳出这一循环,所以迷茫、扪心自问。最后,他的迷茫使得所有身处王室权力网络、与他有符号学关系的人(包括他自己)全部死去。
他把握到在秩序中存在自我对立的力量——善(上一辈的复仇律令)与恶(下一代的仇恨延续),这种力量始终隔绝他的知识与行动。而自己介于二者之间,所以他永远处在犹豫之中——直到濒临死亡,符号学网络行将崩溃时才杀死他的叔父。
这也是学习形而上学的代价。如果进入形而上学的同时又非常信奉现实生活的秩序,很容易像哈姆雷特一样自我分裂,在“知”和“行”之间的永恒阻隔使得行动力大打折扣。
进入形而上学的过程一是要陷入到一个复仇期,其次要反思“牺牲”的意义,并最终发现牺牲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我为了断这个千古轮回必须把自己也牺牲掉。也有可能会完全丧失面对一切的勇气,丧失行动力以后就不再主动去行动了。无论如何你会发现本来要去复仇的那个具体的对象不是真正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生产出无数凶手-被害者的背景性秩序。比如说曹禺的剧本《雷雨》。新兴资本家周朴园的确是个反动分子;与周萍乱伦的繁漪也的确行为不伦,他们的确该反对,但他们也都是可怜人。真正出问题的是当时的整个社会背景,他们只是靶子,真正要摧毁的是背后那个体系。他们是时代的悲剧、秩序的错误。
复仇主义者要进入形而上学必须要牺牲自己在符号系统中的一致性,一定会感到分裂、行动力大打折扣。相比无脑复仇的强大行动力,会犹豫、踌躇:我到底要不要做?像哈姆雷特一样不停地反思,做“the good”(知识)与“the deed”(行动)中间的思考者。坚持反思,但肯定会有所偏向不可能不偏不倚,比如哈姆雷特最终背叛了知识走向行动而比如中世纪的正统经院哲学家则遵循知识而背叛行动。